2016年5月20日 星期五

【俏如來/史豔文】倉央嘉措/之二

※2016/05/20首發於三十六雨
之二

昏沉暮色自窗櫺透進,灑在寂靜的屋裡,而他身上那牙白色的袈裟,亦染上了昏黃。
他巡視了每一間房,哪怕這幢屋內只餘他一人,每個房間他也總要多看幾眼再將門關上。巡完的屋內,又到庭院裡兜繞了數圈,彷彿想將所見的一景一物都銘刻在眼底。直到屋裡屋外的每個角落都看遍了,俏如來才邁步踏出了院門。

「這是最後一次了。」低語呢喃後,拉起銅環關起了大門,門扉闔上的瞬間發出了厚重的聲響。修長蔥指在銅環上停佇了一會兒後才移開,一轉身、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幢古樸的空屋。

夕暮已漸漸褪去並染上了夜的深黑,他的一身霜白亦漸漸消融於深沉夜色所籠罩的荒野中。

夜裡的風開始呼嘯,吹起了黃沙塵土,如霜的白髮與衣袂亦被颳起、在風裡飄搖,他無聲地穿過一片樹林,樹葉因風而不斷地顫動、簌簌擦響著。風不停地吹著,不知走了多久,俏如來走到了一處高崖,崖邊上生著一棵菩提樹,而崖下的風景盡是一片被黑夜埋沒的蒼涼。


悄聲佇立在菩提樹下,凝眸仰望無月之朔夜,泛著寒光的星辰映入了他的瞳,亦在淡漠注視著這片大地。垂下眼停止與星夜對望,左手翻掌化出了一柄長劍,紮繞於手上的琉璃念珠亦隨著劃出了弧線,餘下清脆的輕響。另一手的指尖輕輕撫上劍身,褐綠色的雙眼若有所思地看著劍上紋理。

戰事已生,所有佈局連袂而動,已不知有多少夜晚被連綿烽火所焚燒。刀劍的爭鳴與殺伐的喧嘩猶在耳邊,斑駁的血跡與冰冷的亡骸猶歷歷在目。他的雙肩,一次又一次地扛起傷亡的代價,壓在肩頭上重量有增無減、且愈發清晰刻骨,他仍然勉力維持屹立不搖的身影站在前方,用他的雙手一次又一次翻演、籌謀......和執起手中的劍。

年幼時的他,早已體悟到史家人的枷鎖與重負,卻也未料自己將以這雙手承擔起這些重責大任。

他的手,曾是虔誠修行的手,只為贖史家的因果罪業,卻在西劍流興亂的那六年再度沾染塵埃。局勢太過混亂,百姓嘗盡了骨肉流離、家破人亡之苦,那聲聲悲鳴已不忍再聽。最初,他僅是單純地想盡一己棉薄之力協助史豔文,卻因有心人的操弄與時局的變遷,本由史豔文扛起的擔負全然落在他的肩上了。

他不再只是跟在史豔文身後,現實的淬鍊讓他逐漸成長為能與史豔文並肩同行的男人。站在與爹親相同的位置,他體會到身在該位所面臨的苦與痛,也看透了自身的極限與無力。縱然如此,在俏如來的心中,仍保有為史豔文分擔責任的那一份甘之如飴的喜悅。

相逢於亂世,忙碌奔波的日子也總比一享天倫的片刻來得多,幼時的空白卻被漸漸填滿,與史豔文之間的距離也彷彿被拉近──感悟到對方在這茫茫塵世中前行的理由、所懷的那一份期冀──因而再苦、分分秒秒也變得珍貴;再苦、他也願相信海清河晏之日會到來,不論是世人或史家終將脫離苦難。

再苦、仍是俏如來選擇的路。

「墨狂。」

輕聲呼喚長劍的名字。而長劍似乎亦有所感應,劍身輕顫、放出了微光。這柄劍,自那日鑄心過後便看著他在紅塵孤身長行,看著他經歷如何的痛心割捨,一路陪著他走到了這裡。

算了算時日,只再差一步,他的戰事與他的局,就快結束了。

耳邊還聽得見風聲。俏如來闔起了雙眸,思緒流轉至遠方。那是懸著一輪滿月的夜,本該靜好的月夜卻襯著喧囂嘈雜的戰火,冷冽的風傳遞鐵與血的氣味,滾滾塵土在夜裡飛揚,也掩不過血泣廝殺。

能做的佈置皆已佈下,接續上局、博弈由此展開。

博弈同時也是博殺。不對等的情報,造就了模糊間隙,即使預測了各種可能性,直到真正對壘之前,誰也不知道對方留有何手。而真正對上的那一刻,出招落子的往來間,便開始衝撞、激盪、擴散、蔓延。直至終局,才明瞭孰高一籌、孰失一著。

那一夜,他保住了大多數的人命、將犧牲與傷亡壓至最低,這一點如同原先的預想、沒有誤算。但,也非算無遺策。

那一夜,他與史豔文同赴戰場。這些年來,他們父子倆的作戰默契亦愈來愈佳,只消一個眼神,彼此即能心神領會做出對應的佈置或行動。揮袖翻掌間,若騰雲流風,每一招、每一式的接應幾乎無差池。然而那時戰況中出現了意料之外的變數,即使他們父子倆仍達到了那一戰的目的,卻也身受重傷。

他們所在的那處戰場,態勢格外膠著與棘手。俏如來已十足地凝神應戰,仍被敵方捕捉到一絲盲隙,史豔文為了能及時掩護他因而遭受重創。見此,俏如來明白必須解決這突如其來的漏洞,為了重新引導戰局,他的動作更加雷厲風行,並同時掩護史豔文。

戰況告一段落後,他們倆的白衫都已染上了血色,內息紊亂翻滾,蝕骨的疼痛在神經裡流竄。俏如來揹著史豔文的傷軀,在暗林中逆風急奔,絲毫不敢慢下腳步,只因這段路亦是在和時間競走,一旦慢了、恐怕也錯失了。

『爹親、撐住!』

史豔文的傷勢比預想中的嚴重。對方漸漸微弱的吐息,愈添俏如來心底深處的焦慮,心知必須把握時間、欲加快奔跑的步伐,卻已疲累到連時間流逝了多久也無法感覺到,只覺這條路格外地漫長。

『精......忠......』史豔文突然出聲叫住了俏如來。原本溫文的嗓音變得沙啞,入耳的那一瞬間令俏如來不禁心頭一緊。
『爹親?怎麼了?』
『無、無事......』對方的欲言又止雖令他在意,但危急的情況也讓俏如來無暇顧及史豔文究竟想說什麼,他腦中所想的唯有盡快將史豔文送去給修儒醫治。

再快、還要再快......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來到樹林的盡頭,咫尺處有間簡樸竹屋,竹屋周遭已聚集著傷患,一位白髮青衣的少年正在為傷眾治療。而此刻夜色也即將散盡,染上了淡淡曙光。俏如來明白他們已到了目的地,原先緊繃的神經頓時鬆懈了下來。

『爹親,我們......』

背上那人垂落的手臂讓俏如來未完的話語嘎然而止。


這一次,他是真正失去了史豔文。


從史豔文死亡的當下一直到入殮為止,俏如來依舊表現得十分冷靜,並做好一切的佈置。他的胞弟雪山銀燕曾為此動怒,然而,雪山銀燕的憤怒卻不是因為俏如來的情緒過於冷漠,多年來的相處,雪山銀燕也漸漸摸清了俏如來的性子,他明白自己一向敬重的大哥只是太過壓抑,習慣性將事情一肩擔下。他不忍再看俏如來將一切重擔壓在肩上,因而對俏如來發怒。


『大哥!為什麼......為什麼要獨自承擔!』
『銀燕,這是我的責任。』
『但又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你想逼死自己嗎!』


他們兄弟倆終究不歡而散。雪山銀燕雖不擅權謀智計,卻也不是完全地愚鈍,雪山銀燕內心的不平與擔憂,俏如來當然都理解,也知道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真會將自己逼入絕境。只是,這些年來的生死與風雨已綣成了結,無法解開、也無法再放下了。


他曾回去見過劉萱姑一面。看著劉萱姑的神色,他心裡便明白,劉萱姑其實也無法全然接受他這副慘澹交瘁的模樣,卻也不忍斥責他。


『精忠,』劉萱姑那雙與他近乎相同的褐綠色眼眸直視著他。『這是你的決意?』


『是。』


『這樣啊......』劉萱姑略微垂眸,嘴邊輕扯出極淺的笑,伸手執起俏如來已不知緊握多久的雙掌。長年未見,他的手已比劉萱姑的手大了許多,而劉萱姑的雙手猶如幼時待他那般,安撫地、憐愛地、輕柔地握著他的手。她抬眼望向自家長子,映於晶澈眼底的思緒既惆悵又堅毅,沒有一絲怨懟,只云:『精忠,辛苦你了。』


精忠,辛苦你了。史豔文也曾對他這麼說過。那一瞬,史豔文與劉萱姑的聲音彷彿重疊了,令俏如來的眼眶不由得酸澀。


『......娘親。』俏如來心裡明瞭這是劉萱姑的寬容,僅是輕微的碰觸與簡短的語句,便輕易捲起他埋藏於深處的所有悲喜愁苦。他不禁抱住了劉萱姑,將臉埋在對方的肩頭低泣。『對不住......』


他因史家入空門、因史家入塵世,然他的雙手卻無法保住史家人。


夜色漸漸淡薄,碎星亦漸漸沉落,遠方的地平線透出了淺淺的微光。風仍舊吹著,他迎著風旋身轉向後方,平靜地凝視著來者,彷彿早就知道對方會來到這裡。「你來了。」


這是他的最後一著、最後一局,而他以極其淡然的心緒看著自己走向排佈已久的結局。在墨狂穿心的那一刻並沒有太多痛楚,只覺有些飄忽不真實,明知自己終將不再背負重擔,卻是連一絲解脫的喜悅都感受不到,除了給予徒兒肯定與讚賞,他已擺不出其他的表情。


鮮血自心口不停地湧出,染在他那身潔白的袈裟上顯得格外刺目。見俏如來身軀有些不支,他的徒兒欲上前扶他一把,卻被他婉拒。俏如來撐著愈發沉重的軀體,繞過菩提樹後方步向崖邊,發覺風聲已止、天色已然明亮。


他的目光投注在崖下的某一處。


俏如來選擇此處作為生命的終點並非毫無原因。這座崖上,看得見正氣山莊的全景,看得見那處對他而言充滿回憶的所在。他的視線已漸漸模糊,可在史家的種種過往仍舊清晰,重聚也好、別離也罷,畫面恍若無法停下,不斷躍然於眼前。


這一刻,他的心中才湧起了不知是悲抑或是喜的情緒。


原先還看得見的正氣山莊的矇矓殘影,開始消散於視野中,眼前僅剩一片茫白。厚重的疲憊感愈來愈鮮明,在意識即將消逝的剎那,他彷彿聽見誰在叫著他:精忠。


那聲線一如既往地溫文儒雅。


「爹......親......」


最終他安詳地闔起了雙眼,揚起了一抹久違的淺笑。


後記:
覺得這一篇脫離了掌控有點回不來,沒辦法呈現出想好的畫面。
順便一提,史爸是懷著寬慰與遺憾的心理在俏哥背上死去的。
ps.「之三」才是回甘的篇目


預告(靈感採集):
那一年,我磕長頭擁抱塵埃,不為朝佛,只為貼著了你的溫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萬大山,不為修來世,只為路中能與你相遇。
那一瞬,我飛升成仙,不為長生,只為佑你平安喜樂。


──達賴喇嘛六世:倉央嘉措《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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