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8日 星期一

【楓魔寒】雨夢樓(下)

※2012/08/04發表於三十六雨。(高中時期的作品)
※亦發表於pili網創作版

雨夢樓
─〈下〉




深幽黯淡的長廊,一抹茜黃的熒光,斷斷續續而不成調的琴音。悄悄立在門邊,停格在半空的手,說不出口的問候。最後也只是嘆了一聲,無聲無息的離去。

從那晚聽見凝淵對寒煙翠許下承諾之後,樓裡不再出現過他的影子,來的也只是他遣人傳喚的一句空言。當見到凝家的下僕來到樓裡,她便如同盛開的花蕊般燦爛;當等到的又是落空的信息,便又隨即凋謝。

這樣的情形,如此反覆也有一段時日了。

而她日復一日的等待,琴聲也漸漸變了調,任何類型的曲牌,在她指尖下彈撥出的,只有濃厚的哀愴與孤寂,彷彿埋怨著凝淵的未歸,埋怨他只會不斷派人傳話請候、不再親身前來。



甚至有一次演出,當眾彈斷了弦。她撫琴的雙手擱在半空中,動也不動,只是怔怔看著斷裂的琴弦。我趕緊叫老琴師串場,並吩咐小廝為她換上一張琴,才算解決了那時的窘境。只不過,同樣的情形每兩三回就發生一次。這不僅氣在鴇母頭上,而她越發沉淪,我也越不樂見,終於去向鴇母商議讓寒煙翠休息一段時日。

鴇母從來就不是個體貼善意的人,她會答應讓寒煙翠休息,僅是因她仍是樓裡的紅牌,也為青樓賺進了不少銀子,基於『利』的前提才應允,派人好生照料。若寒煙翠的聲名並無今日的大,鴇母根本不會去管她的死活。


「寒姊姊又不吃東西了嗎?」
「是呀,已經有好幾天了呢!」

走近樓梯間時,無意間聽到侍女的談話。「寒煙翠這些日子都沒吃麼?」我出聲問道。那兩名侍女似乎因我突然出現而嚇著了,我無奈的笑了笑,告訴她們別緊張,只是要請她們說明寒煙翠的狀況。我才得知,自從凝淵離開以後,她的胃口一直都不好,送進去的餐點不是直接被婉拒,就是收拾的時候發現膳食全無動到分毫。而且,她也不讓任何人進去廂房探視。

原來她的狀況這麼糟,我這『朋友』做得還真失敗……

我瞥了侍女手上端著的瓷碗,問道:「這是剛剛退出來的?」侍女點頭回應。接著我逕自端起那瓷碗,「讓我來吧。」

「可是……」
「我們交情有多年了,她應會聽我的勸。」不明所以,可我心中有如此自信。

再度回到她房門前,輕叩門扉。「翠,是我。」不出所料,門啞啞的開了。烏黑的長髮自然放下,她消瘦了許多,面色蒼白,黑色的眼窩嵌住了那雙水杏眼,琥珀色的瞳眸裡神氣微弱。院裡的海棠花正萌著花苞,她卻好似凋謝的海棠。

「你來啦,楓岫。」她的嘴角勾起了沉重的微笑。
「我能進去麼?」
「嗯,當然可以。」


房裡染著暖黃色的燭光,像顆明珠被深沉的黑夜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將碗置於圓木桌上後,細細端詳著她。她不再換上那襲粉櫻色的華服,只容自己裹著淡白色的衾衣。輕皺了眉、嘆了口氣,問『怎麼不加件衣服?』她只是帶著那抹苦澀的微笑,搖搖頭,說房裡還算溫暖,她不會冷。

而之後的咳嗽聲宣告了她在逞強的事實。「春日的天候總是冷暖不定啊,看看妳,這可不是染風寒了?」瞥見擱在木椅上的那襲雪白色狐裘披肩,正打算拿起為她披上,她卻出口制止。

「不用了……」

我們的視線在那一瞬間對上,她又很快的低下頭,別開了這短短的對視。我依稀可看見,那失了血色的薄唇正緊緊的抿在一起。又瞥了雪色披肩一眼,推想她的脾氣,不禁又嘆了氣,卸下自己身上保暖用的外袍,罩住她單薄的形影。

「不想穿便罷,但還是要記得保暖。」她先是一愣,之後那白皙的手輕輕揪著為她加上的深紫長袍,輕聲道謝。

扶著她坐在桌邊。「我聽其他侍女說,妳最近胃口很差。」
「……我什麼都吃不下。」一望見桌上盛著清粥白瓷碗,她抗拒似的闔上雙眼。
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道:「吃個一兩口總比什麼都不吃好。妳可知道妳最近瘦成什麼樣子?」

「……抱歉,讓你擔心了。」
「傻子,道什麼歉。先喝粥吧。」

我瞥了眼空躺在床蓆上的琴,琴弦有新有舊,泛著蒼涼乾澀的斑白,還沾著些怵目的血色。我又看向寒煙翠,細看之後才發現她的指尖紅腫得格外厲害。

「別再彈了吧。瞧瞧妳,手都傷成那樣……」

她聞言便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斂著眸子靜靜注視撚著湯匙的指尖,碗中的粥看不出動了多少。「可是……除了彈琴,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而且……」她停頓了會兒,目光慢慢移向床上的琴。「當初我與他便是因為奏琴才兜在一塊兒。我冥冥之中認為,似乎只有去撥弄琴弦,才能抓住那份聯繫……」

「在等他的這段時間,我只能彈琴了……」

聽了這段話,我只是暗自嘆息。即使身為一介青樓女子,寒煙翠用情不比常人淺,才會一直守著那渺茫的承諾,儘管是無數次的空等,還是拖著傷一直守著。
「……還是休息一陣子吧。若是疼著,會愈彈愈痛。想不出要做什麼的話,我可以陪妳四處走走、散散心,老是關在房間也不好,不妨出去透透氣。」

她的雙眼頓時瞠大,以滿滿的詫異迎著我的眼瞳。「這樣好嗎?你有樓裡的事要忙,不是嗎?像那樣花時間陪我,沒關係嗎……?」

我僅是淡淡的笑著。「咱們的交情五六年有了吧。我不會在意妳耽誤了我的事務,只要妳精神回復,那就好了。」

「……謝謝。」
「說什麼謝呢。好了,再不快吃粥就涼了。」

那晚的燈光照亮了寂靜,而窗外也不知何時下起了綿密的春雨。


與黎明一同幻滅,虛偽的愛的骨骸
若全數都只是夢,那麼就不會流淚……
"不論多久都會等你"
在子夜中許下的誓言……
也與那虛幻般的花
消失殆盡……


街上市集的嘈雜與喧鬧,揉雜在濕暖的春風裡,繞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攤販的叫賣聲,糖餅的甜氣,絲緞的光澤,人潮的來來往往,剎時拼成了琳瑯滿目的一幅畫。我與寒煙翠默默的走在青石街上,悄悄看著她那讓熱鬧霑染的氣色,不禁鬆了口氣。

她的臉色總算好一些了。

自從寒煙翠去學習各種伎藝以後,她的生活便鮮少脫離樓裡,再加上凝淵的出現,她更是將自己關在樓裡苦練各式琴曲,除非凝淵帶她出樓走一遭,她恐怕也沒什麼機會到街上逛逛。

雖然此次外出我們目前沒多少交談,但光是看她眼底的神色,就曉得她其實很徜徉這回上街的機會。「吶,有沒有什麼想買的東西呢?」
她抬頭望了我一眼。「咦,讓你陪我出來已經很麻煩你了,要是又讓你破費……哪好意思呢?」
「呵呵,提議外出的人是我,要我負擔些銀兩不成問題。對了,妳不是很喜歡吃桃花餅麼?前頭就有家糕餅店,咱們去看看吧。」
「多謝……」
「用不著說謝,就當作是我請客。」

那一瞬間,我彷彿看見了那久違的笑顏。那是張發自心底的笑容,不知沉寂在時光裡多久,而今又再一次出現在我眼前。

果然我還是希望在她臉上見到這樣的笑容。如果能夠一直守住如此的表情,該有多好呢?


從那日帶寒煙翠外出後,她已不會老是關在房裡,鬱鬱寡歡的鳴琴弄傷自己。對此,我該高興的,但我卻感到擔心與害怕。

雖然在我面前寒煙翠總是擺著笑容,但面對那蒼白的臉孔,怎可能不明白她是在逞強?我也曉得她的進食狀況並沒有改善,依舊是兩三口飯菜、如小貓般的食量。我不了解她為何如此做,但我不希望那是為了不替我添麻煩而拚命掩飾她自身的脆弱……

那並非我當初的本意啊!那個傻瓜……

我覺得該找她談一談,然而到了她的房間,卻找不到她的人。問了服侍她的侍女,才得知她不久前外出了。

現在外頭正下著雨。寒煙翠出門時應該沒預料到天候變化,所以連傘都沒帶。這陣雨似乎還會再下幾個時辰,還是出去接她回來好了。


綿延不絕的雨水紛紛打在傘上,水珠沿著傘骨和傘面滾落,傘外幽咽的水幕罩住了冷清的街道,淋濕了縹緲閃爍的燈火。踩在泛著水光的青石上,寂寂雨聲掩去了跫音,拖著潤濕的長裳下擺,在濛濛煙雨中尋覓著期盼見到的身影。

終於我在日前和她一同前去的楊柳岸邊望見了她。昏暗的雲色渲染了原本碧青的細柳,修長的絛葉飄搖在細雨中,陳列在堤防邊低頭俯望著皺起波紋的長河。在那層朦朧的暗綠裡,有個恍惚的粉色人影在那兒佇留。

「翠!」我急切的呼喚她的名,踏著匆促的步伐走至她身邊。

晶瑩的水珠流淌在她的臉龐,濕漉的黑髮貼在耳邊,幽暗的琥珀色雙眸直直望進我的眼底。那雙深暗得看不出悲喜的眼睛,讓我心底也下起了失序的陣雨。

「……妳身子尚未回復,又出來淋雨,健康狀況更糟的該如何是好?咱們回去吧……」
我輕拉寒煙翠的手到傘下,她卻在這時候笑出聲來,宛如自嘲般的笑著。「呵……」
「……翠?」
「吶,楓岫,你猜猜我剛才遇見誰了?」
「……凝公子麼?」
「呵,楓岫果然是楓岫,一猜就中。」說著說著,寒煙翠離開了傘邊,再一次任自己給雨水淋漓。「你知道我們談了些什麼嗎?」

我一句話也沒說,任由雨聲填補這一刻的沉默。

「那個男人還是一樣,用著甜蜜的耳語要我耐心等待……『我很快就會接妳走的,再等等我,好麼?』這些話我已經聽了太多、太多,等來的除了等、還是等,我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一次又一次的粉碎在同樣的話。我等得也夠久,也不想再等了……」

說完後她又縱聲的笑著,她的笑聲愈是聽著、就愈像是低泣。「我心裡一直都曉得,像他們那樣的富貴子弟怎會留情於我這等風塵女子……只是,當他說愛我的時候,卻無法制止那一份心動。我一直都明白他只是眷情在溫柔鄉裡頭,也明白那些甜言蜜語中沒有真正的承諾,我卻止不住動情的心;明知那是不可能實現的諾言,卻還是抱著希望、一直等著……」

「吶,我是不是很傻啊?早就明白不可能,仍是執意去愛……我沒有辦法抗拒他看我的眼光,也沒有辦法抗拒那股想要被愛的渴望。我愛著他,很愛、很愛,因為太愛了,所以推開的那一刻,心、很痛……」

我僅是沉默的聽著那潰堤於雨中的自白。看她腳步不穩、連忙扶著。
「我很傻,對吧?對吧……」她將臉埋在我胸前,流洩破碎的哭聲。我輕輕拍著她的背,雙眼注視傘外的雨。
「傻……是啊,我們都很傻。」我的低喃淹沒在一片雨中的靜默。


那一夜,寒煙翠患了風寒。不知是不是因為她自身選擇將希望破壞掉,她的身體一直無法復原,終日與床榻為伍,也離不開蒼白憔悴。而我三不五時就去探視她,希望能再多陪伴她、給予她力量。

「咳……老是麻煩你,真的很不好意思。」原本漂亮的臉蛋失去了色彩,近乎成了一尊沒有生氣的木偶;若是要說出有所差別之處,大概也只剩那盈滿的疲憊了。

「哪兒的話,我一點也不覺得麻煩。」的確,我從未有過一絲抱怨。因為,我只是純粹想在她身旁守著,希望能守著她,直到……

我們對望著,眼珠相互映著對方的眼神與自己的臉容。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試圖維持住這一份靜謐。

「……對不起。」她說。
「說什麼對不起……對了,院子裡的海棠花已經開了。」

我動身移到窗邊,輕柔的開啟窗牖。外頭的春色透過那扇窗浸入房間,藍絲綢似的天空垂在庭牆邊,牆腳連著軟草青茵,茵地上又盛了一池碧水,池上木橋俯瞰一地馥花芳草、仰望牆邊的海棠花樹,樹梢上的粉花羅袖正霑著從楊柳那兒捎來的清風悄悄顫動。

「我看不太清楚……」
「那我扶妳,小心點。」我小心翼翼扶著寒煙翠走到窗邊,好讓她可以將庭園春景一覽而盡。我瞥了眼她的側臉,在那疲累的蒼白面孔上終於出現一點柔和的色彩。
「今年春色如此美麗,我卻直到現在才發覺麼……咳、咳!」
「還好麼?要不要先休息會兒?真的很抱歉,明知妳身體狀況不好,還……」
「不,不用了。再一下下就好,讓我再多看一會兒……」
她喃喃說著,同時也伸手探向窗外,像是要試著抓住前方的美好。

「叩、叩!」一位侍女推開了房門。「副總管,大廳那兒出了狀況,大娘和總管要你即刻趕過去。」
「嗯,我明白了。」我又回頭看了看寒煙翠。「妳一個人沒問題麼?」
「我沒事的。你還是快點趕過去吧。」
「那晚點見。」之後我隨著那名侍女匆匆趕下大廳。

「晚點見……」隱隱約約,我似乎聽見寒煙翠這麼說。


當日發生的突發狀況比以往還要嚴重,花費了好幾個時辰才處理完畢。而當我再度回到寒煙翠的廂房時,卻已經見不到她的人影了。由於大夫交待她的活動範圍不能過大,所以我想說大約過一會兒她就回來了,但是我等了好久,都沒等到她的人。一發現到不對勁,我馬上遣人在樓裡四處找尋,她竟如同蒸發一般,不論我們怎麼找,就是找不著她的蹤跡。

她離開了。而我幾乎記不起自己是如何度過那些夜晚。


還記得嗎?
很久以前在夕陽下約定……
"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絕對會、總有一天要……


淙淙溪水流過了石磊,粼粼波紋不間斷的拂過河底的水草與游魚,帶著岸邊的漂葉泠泠唱著,越過整片森林朝遠方而去。抬頭仰望河床上的藍天,群群山鳥振翅沒入樹海,和煦的陽光懷著清涼微風畫過了我的衣襬。我拄著拐杖在溪邊慢慢走著,瞥了河中細碎的倒影,看見了自己斑白的鬢髮與鬍鬚。

從那之後,至今也過了五十年有吧。


寒煙翠走了之後,鴇母發了一頓大火,卻也沒有嚷著要把人找回來。我想大概是因為寒煙翠病情總是好不了,要她繼續在樓裡賣藝也不可能了,再者紅牌名伎再訓養就有,也不差寒煙翠一個。至於為何發怒的原因,照鴇母那嗜錢如命的性子,恐怕也是寒煙翠在樓裡生活多年,卻還沒有人為她支付贖身費,因而為了錢而心疼吧。

樓中也就只有我和幾個與她較為親近的姊妹與琴師費盡心力於她的下落,而尋人卻屢次未果。其他人都放棄了,最終也只剩下我試圖打聽她的消息。

但其實我懂得,若是她存心不讓我們找到,那我們就不可能探聽到任何一絲有關於她的信息。會一直尋找,只是因我的私心在作祟,只是因為我想見她一面。

幾年以後,由於時局不穩,發生了戰亂,烽火很快就遍及全國各處。為了抵禦外敵,幾乎所有青壯年都被徵召入役。在沙場上流竄、殺戮,儼然成為我當時的生活重心,也許藉著投奔戰場,就能不去注意內心深處的那股焦鬱煩亂,只是,每當我蒙著沙塵仰視清冷的月,總忍不住想起在樓裡的回憶。

後來戰爭結束,當我回到原來的城市,見到的只是烽火肆虐後的痕跡。漫無目的的在斷垣殘壁間行走,不知不覺走到了過去所待的青樓。青樓也已成了印滿焦痕的廢墟,連庭院中的那棵海棠樹,也燒得只剩殘骸。

曾一時繁華的城都,再也不是我能回歸的所在。


「……義父!義父!」

循聲一探,就看見離溪邊不遠處有抹清瘦的粉橘色身影。「啊,是曼睩呀。」

「義父您少說得那麼輕鬆。突然就找不到人,快把曼睩急死了!」曼睩的臉蛋因為小跑步的關係紅潤起來,細細的眉微微蹙起,看起來真的很生氣。
「唉,我只是到這附近散散步而已,用不著那麼緊張。」

離開城都以後,我選擇到鄉下隱居,過著恬靜的日子。而曼睩則是我這些年在避世生活中收養的孩子。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正跪在以石頭堆起的墓前哭泣,我看著她、不禁想起了青樓裡的人們,他們大多是不得已被迫與雙親分離才來到青樓。或許是一時憐憫吧,我認養了曼睩。

我與曼睩在山上躬耕度日。然而,即使田園生活有多安靜,在我身上的某一處總無法平靜下來,和樓裡有關的記憶不時翻騰著,彷彿城中春雨不息的飄盪,絲絲侵擾著心底那間空缺的房。

她在哪裡呢?又過得如何?……心裡的傷痕是不是不再疼了?


「哇嗚嗚……」
在我與曼睩打算回到茅居時,不遠處的山路傳來一陣哭聲。更往前一點,就看見一個小男孩蹲在路邊放聲大哭,小手還握著一枝海棠花。

海棠花……

「小朋友,怎麼了嗎?有什麼困難可以和阿姨說喔。」曼睩蹲低了身子,眼睛與小男孩平視。
「我、我……」小男孩抽泣著,連話都說不好。
「吶,別急、別急,慢慢說不要緊。」曼睩從袖裡掏出了帕巾,輕柔的在小男孩布滿淚痕的臉上擦拭。

「今、今天是奶奶的忌日,我想送奶奶她生前最喜歡的花。只是山下的花都謝得差不多了,想說山上的花還開著,就來山上採花……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回不去的話就來不及在日落以前送花給奶奶了……」說著說著,男孩握緊了手中的海棠花梢。

「那阿姨和爺爺送你回家好不好?這樣就來得及送花給奶奶了。」
「真的、可以嗎?」
「嗯,真的。」
「阿姨謝謝您!」
「不用客氣。咱們走吧。」曼睩牽著男孩的手,朝著下山的路走去了。

「義父?」大概是發覺我尚未跟上,曼睩出聲叫我。
「喔,抱歉,我等等就跟上。」


海棠花啊,青樓裡的海棠樹也該復原了,算起來前些日子正值花季呢。

『你看、你看,海棠樹的第一朵花開了!』
『才不呢,那是第二朵。第一朵在另一邊。』
『咦?真的?你也太詐了,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跟我說?』
『我以為妳會看到啊!……看樣子是我高估了。』
『唔,過分!』
『嗯?我哪裡過分啊……噢痛痛痛!』
『嘻嘻。』

海棠花啊,不知何時起,我已經不再留意它的花期了……


啊,如虛似幻般的消逝
可憐的花、及初出的戀……
即使季節轉換、長大成人後
傷痕無法治癒所以殘留……
向晚的夏日,至今無法實現的約定
我獨自一人、孤單一人的
永無止境的等著…


我們來到了男孩的居所。那是一座素雅的竹屋,底部銜著一片寬闊的茵草,攀著瓜藤的籬笆圍在屋外,霑著昏黃的夕露。朝遠處的山巒望去,巒峰之間正吞吐著泛紅的日輪,日輪染紅了周邊的雲彩,雲彩在傾瀉著橘黃色染料的天空徘徊,靜靜凝視下方的土地。

「太好了,太陽還沒完全下山。我趕上了!」小男孩蹦蹦跳跳奔進後園,卻又忽然止步。「啊!」小男孩轉過身來,以靦腆的笑容對著我與曼睩。「謝謝阿姨爺爺送我回來,阿姨和爺爺進來屋子裡坐坐吧!算是為了答謝……」

「用不著。能幫到你就已經夠了。」

「不行。奶奶說過,受到別人幫助就一定要好好謝謝對方。所以阿姨和爺爺還是進來喝杯茶再走,好嗎?」

「……那好吧。我們就在這裡歇會兒再走。」


已經太久沒讓人招待,要我坐著、也坐不太住,於是就在院子裡四處閒晃。踩著柔軟的草皮,踏著斜陽的暮光,我不自覺走到了後園。我看見了那個小男孩,溫和的夕陽照在他身上,他收起了這年頭的孩子所擁有的朝氣,十指緊扣、閑靜的跪蹲在一座墓前,而墓的碑腳躺著他今日從山上採下的海棠花。

我轉換了角度來看,才發現墓上刻著一個熟悉已久的名字─

─『寒煙翠』

男孩結束了祭禱的動作,拍拍膝蓋站起身子,發覺我就在他身後,不禁嚇了一跳。我只是告訴他別緊張,自己是因為閒來無事來四處晃晃。但心中湧起的疑問已推到胸口,而說出口的只有一句:
「你祖母很喜歡海棠花麼?」

「嗯,很喜歡喔!」男孩緬懷的笑著。「因為她說過,海棠花對她而言有段特別的回憶……」

我靜靜的聆聽,聽男孩說著有關他祖母的事。


男孩說,他的祖母總愛說自己是個傻人,遺失了許多重要的事物。犯傻的時候,她遺失了親人,去了一個華美卻虛空的樓閣、在那兒停了好久。犯傻的時候,因為待在樓閣裡太過空寂,明明知道大部分拜訪的人不會輕易給出他們的真心,卻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空洞,苦苦去執著不能成真的夢。犯傻的時候,讓他人承擔了不必要的傷害,而她又拋下了身後的避風港,獨自一人航行、離開了……

男孩說到這兒的時候,圓亮的眼珠斂了下來。

男孩說道,他的祖母總愛說自己十分自私,由於太自私了,所以在活著的歲月中感到懊悔。

他的祖母曉得,她的身旁一直有個默默守候她的人,那個人對她很溫柔,總是能讓她安心倚賴、傾吐她內心的悲與喜。

在接納那人的給予的同時,她卻回以他重傷。她知道那人一直有個想見面卻分別了的友人,她原本想為他探聽那位友人的消息,卻不知道那位友人已逢變故,反而讓那人傷心惆悵。那是她頭一遭感到十分的後悔。

再來她所懊悔的另一件事,就是她無法回應那人的溫柔、還給予他傷害。那人太溫柔了,她不自覺就將他對她的好當作理所當然的事,仗著有他守在身後,任性的去追求過於渴望但不可及的人事物。在她為情所困的時候,她自私的享有他的給予、占據他的時間,得到了安撫與療癒,卻也時常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不捨與疼惜……還有傷痛。
『這樣子對他太不公平了』她這麼說。所以她選擇了離開,因為她不願再施予對方傷害。雖然知道離開也會傷到那人,但若是繼續留著,對那人也是不小的折磨。

在那之後她到了一座鄉村隱僻,當個平凡的村婦,但後來為了躲避戰亂輾轉到了不同的村莊,最後在這個村子定居下來,收留了男孩的生父做為養子。只是男孩的母親在年輕時就遭逢變故,只剩他與祖母、父親三人相依為命。父親為了維持生計往往早出晚歸,而男孩便經常聽著祖母說起她的過往回憶。

祖母在世的時候,時常到山腳附近的海棠樹下散步。他問過祖母,『奶奶您很喜歡海棠花嗎?不然怎麼會常常到海棠林散步呢?』

祖母告訴他,『我以前居住過一個地方,那裏開著一棵美麗的海棠樹。我曾和那人一同看過好幾次的海棠花開,如今看到海棠,常常忍不住想起那一段時光呢……吶,不曉得他現在過得如何?要是他過得幸福就好了……』

男孩不會忘記祖母當時說這段話的神情。那時候,祖母的眼裡填滿了感懷,彷彿透過海棠花在看著一處遙遠的所在。


「爺爺您怎麼了?眼睛不舒服麼?」小男孩抬頭望著我,墨黑的眼瞳清楚映著我的形影。
「沒事兒,不要緊的。」我勉力撐起一抹微笑。
「真的不要緊嗎?您要不要進屋休息?」
「嗯,真的沒事。我……還想在園子裡多待會兒。還是你先進去吧。」
「喔……嗯。」

現在後園中只剩我一人的影子。聽著風聲從我袖邊竄過,幾片樹葉旋捲空中,夕暮霑著墓邊的海棠花,淡粉的花輝映著緋紅晚霞,隨風的流動輕輕鼓動著。我望著墓碑上的名,浸沒在流轉的韶光之中,隱隱約約、我似乎在前方看見了一株朦朧縹緲的海棠樹,嬌柔的粉色正繽紛的舞散……

也不知從何時起,我眼前的一切變得灼熱而模糊。

「……吶,我總算見到妳了。」


[b]就如同那天約定的那樣……
若全都是夢的話……[/b]







後記:
.....終於、終於我的靈感降臨了~~~~
被先前的設定搞得一個頭兩個大冏,本來以為很有張力的路線看過之後才發現不合理
在我心中:
倔強、堅忍的人,感覺就不適合為情去領便當
默默守候、理智的人,也不適合跑去找人理論算帳
而且要是把某位寫得太薄倖冷酷翻臉不認人,我會遭受前所未有的攻擊吧b
為了維持主角與配角在心目中的形象,決定寫了跟最初設想不一樣的結局(不過想要的畫面還是有出來就是)
既然營造不了戲劇性的大悲痛,就來個回味時一片蒼涼的感覺吧!

......我這樣....應該算很成功的給這篇文杯具掉吧?有吧、有吧?[激動]

還有還有,我想補充─海棠大約在春夏之交開花(《學典》寫的),所以跟歌詞中"向晚的夏日"不算衝突喔!

再來,由於往後的生活可能忙碌到不行+脫離布布太遠,可能沒辦法花心思為我鍾愛的冷配對效力生產同人文了
再說看別人寫好的也比較輕鬆(喂)


所以、就這樣了~再見囉(揮手帕)
(謎:把這懶鬼給我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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