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11首發於三十六雨
Bonus 2: 朝物語(朝の物語)
血繼之後，伴隨著貫穿胸口的刺痛與灼熱，只覺龐大的疲憊襲來，就像是以不斷湧出的鮮血作為交換，將這一生中所背負的重擔一併卸下、失去了支點也逐漸失了氣力。
俏如來感到十分地睏，眼皮重得抬不起。原本俏如來尚能聽到一些瑣碎的聲響，諸如風聲、低泣聲、腳步聲，但不久後也漸漸地什麼都聽不見了。
他彷彿睡了許久，又做了場很長、很長的夢，他的過去、他此生所走過的路途，如同幻燈一幕幕閃映在他的眼底。
這幻燈走呀走著，走到了一幕夕景。斜陽映著神蠱峰上於石桌前對坐的他與神蠱溫皇，向晚的清風輕輕掃過了他們的髮、他們的衣、及四周的一草一木。
俏如來還記得那一天尋上神蠱溫皇是為了什麼。
神蠱溫皇問他為何而來，自己是這樣回答的─
『也許，晚輩只是單純地想見前輩罷了。』
此言一出，就連俏如來自己也不禁一怔。
承擔中原領導者及鉅子之位後，任何的一分情緒、一分情感，他本不該輕易顯露。然而此日，卻不明所以地來到了神蠱峰，沿著熟悉的小徑來到那人面前，毫無防備地流露出那一絲難以言喻的私情。
只見神蠱溫皇狹長的眸中流轉過一抹淺淺的、有些無可奈何的莞爾笑意。
『你這神情倒是許久未見了。』
一如天書之局於梅香塢會面的那一晚、一如地門佛劫來訪神蠱峰的那一日，那雙總染著些寂寥清冷的眼睛，氳著一絲溫情。
即使他成了領導中原的武林盟主、成了維繫九界安定的墨家鉅子，不論他處在什麼樣的位置，那人待他也是始終如一地寬容……
一壺茶的時間，已足夠他們寒暄幾句。而同時，夕陽也已隱沒了半分。
『唉，不再多留一會兒陪我這孤單老人多聊幾句？』
『前輩莫要說笑。俏如來還有事情待辦，請恕晚輩婉拒了。』
『哈，無妨。神蠱峰隨時都歡迎你。只不過，你忙於巡視九界，就不知你何時才能覓得一隙清閒。』
再次向神蠱溫皇拜別，正要沿來時路離去之時，神蠱溫皇忽然叫住了他。『俏如來。』
他不禁停下了腳步。
『你說我們還能再會嗎？』他聽見那人如此說著。僅僅一個問句，就讓俏如來心頭浮現了一瞬恍惚、一瞬迷茫。
看樣子對方還是發覺了。思及此，俏如來沒有任何被窺破心中所思的不安，反而有幾分的情動流散在血脈裡。他明白，那只是側證了對方懂自己。但是，他能應答的也只有─
『晚輩不知。』
答出那句話之後、俏如來便自長夢中醒了。
映入眼簾的是昏暗的內室天花板，朦朧的月色自窗櫺中灑入、添了點亮光。俏如來試圖起身、發現身子異樣的輕。憑藉淡薄月光他這才清楚地看到，他、正確來說是他的軀體，此刻正靜靜地躺在一副棺木中，而現在的他不過是一縷自他的軀骸中脫出的魂體。
是的，他已經死了，就在完成血繼之後。
張望四周，俏如來瞥見自己的徒兒正守在一旁的椅子上，倚在桌邊隻手撐著一臉倦容，想必是累壞了。
輕巧地自棺中爬起，來到徒弟身旁，伸手輕輕撫摸愛徒的頭顱、有著幾分寵溺。『辛苦你了。』
忽聞有人打開了門，腳步聲由遠而近。俏如來轉頭一望，見到來人、不由得握緊了掌心來強壓心中的激動與詫異。
來者是神蠱溫皇。
神蠱溫皇輕聲叫醒俏如來的徒弟，說是接下來的事交給他便可。俏如來看得出他的徒兒仍有些疑慮，卻也沒有反對神蠱溫皇的提議，將神蠱溫皇一人留下。
現在、整個房間，只剩下俏如來與神蠱溫皇。
神蠱溫皇從容點燃了燭台，暖黃的焰光頓時充盈了一室。「真是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與你敘舊呢，俏如來。」神蠱溫皇如此低語。
俏如來知道現在的神蠱溫皇是看不見自己的，但聽著神蠱溫皇的話語、竟莫名覺得對方明白他就在這裡。
「今日是你的頭七。我來時並無準備些什麼，這只羽扇、便作為贈物吧。」
神蠱溫皇將他那只隨身的青藍色羽扇放入俏如來遺骸的手中後，便在一旁的坐椅上入座了。
俏如來凝視著神蠱溫皇的眼睛，平靜而略微寂冷的雙眼一如他對他的印象，而此刻、俏如來察覺到，在那雙靜默的眼底，似乎還有幾絲緬懷隱晦地在流轉著。微微斂眸，俏如來在神蠱溫皇旁側的空椅上坐下，輕輕地握住神蠱溫皇的手。
就在這一瞬，神蠱溫皇轉過頭來，望向他的方向、目光如炬。
神蠱溫皇看不見他的魂體，但自對方眼中投射過來的灼熱像是要將他燒穿了般，讓俏如來產生了正被神蠱溫皇注視的錯覺。
「我還真是糊塗了啊，你已經不在了、不是嗎。」神蠱溫皇自嘲地說著，同時眼中的凌厲熱度也消散而逝，回復來時的平靜淡然、添了幾分蕭瑟。
俏如來握著神蠱溫皇的手又緊了一些。「前輩、我在……」俏如來輕喃，縱然他知道神蠱溫皇聽不到、也感覺不到。
「那一日，我問你是否還能再會、你回不知，除了身擔鉅子巡視九界重責，更是因為你已盤算佈下鑄心局、是嗎。」
沒有疑問意味的疑問句，印證了俏如來當時的想法，那時的神蠱溫皇已明瞭他所思為何。
「只要你一日身處鉅子之位，你的死便是必然。只是我倒沒想到，那一日別後、直至今日，我們就再沒見過了……」
俏如來靜靜地聽著，心頭上卻因對方今夜的話語、舉止而悵然鬱結。
他不禁想起生前來時路的孤寂與沉重，自他學會開局、佈局、破局之後，他漸漸變得更有能力去擔負他所該擔負的一切，卻也失去更多了。他曉得凡事都必付出代價，卻在連獨有的退路與歸處都逐漸失去時，他茫然了、但仍不敢拋下他的職責。
迷途的他、鬼使神差般地前去神蠱峰會見那人，他並不是尋求對方的協助才和對方見面，而對方也未必會協助，或許是對那人的信任已根深蒂固，彷彿只要見到那人，他晦暗迷惘的心就會柳暗花明。
『你很寂寞吧。』
「你還寂寞嗎？」
耳邊響起了似曾相識的疑問。他問過那人、而那人也問著他。
俏如來望著神蠱溫皇的側臉，悄悄斂起了雙眸。
此路長行孤身，怎說不孤寂？
當初那句，雖說是挑釁，卻也是他在被迫快速成長的同時，隱隱約約體會他所選的路將會是多孤獨，而不住地想到對方，儘管動機不同、手段不同，對方是否也是同樣的孤獨。
那一句、不僅僅是挑釁。
但又怎說孤寂。如果說因在不斷變換的局勢與時間中行走而漸有體悟，體悟到對方既相同又不相同的境地，再加上一直對那人割捨不了的情誼，又怎說是孤寂。
也許，僅是彼此不同路而有所疏遠罷了。
俏如來知道神蠱溫皇在等待自己來到他所在的、能與他平視的位置。如今，神蠱溫皇該等到了，卻也等不到了。
所以他在今夜來了，來到這裡與他敘舊緬懷、與他相辭拜別。
俏如來細聲地誦起了經，像是安撫、像是祈禱，儘管傳達不到對方耳裡，他依然為對方誦了一夜的佛經，畢竟、這是現在的他能為那人做的事。
漸漸地、天色亮了，燭台上的蠟炬也將近燃盡。
神蠱溫皇緩緩闔上了雙眼，又緩緩睜開，吹熄了殘燭後自椅上起身，來到俏如來的棺前。俏如來也隨之離座，走到神蠱溫皇身側。
神蠱溫皇向他的亡骸伸出了手，輕輕撫過他的髮、他的面容，流露著幾分留戀，最後停在他交疊的雙手，手中有著他長年不離身的琉璃念珠，還有昨夜神蠱溫皇作為贈物送予他的青藍羽扇。
與此同時，俏如來也伸手碰觸那只青藍羽扇，長指輕撫羽扇紋理，抬眼將視線投向神蠱溫皇，眼波裡不禁氳著溫情。
『俏如來，一路好走。』
那人並沒有出聲，俏如來卻彷彿聽見對方這麼說。
「多謝前輩心意。」
明知那人聽不見，俏如來仍想對他言謝。
而後他的徒弟前來探視，神蠱溫皇對著他的徒弟交代了幾句，便告辭了。俏如來親身到正氣山莊門口目送神蠱溫皇離去的背影，直至對方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的彼端。
「前輩，也請務必好生珍重。」俏如來低喃著。
-fin-
後記：
自從寫完夜物語過後，突然想寫一篇俏如來視角的守夜，延續夜物語正篇、沿路一直捅刀...(倒地)
內容可以算是正篇的補完，正篇是溫皇為俏如來守夜=在意識情境裡和俏如來夜會、送別，而這篇bonus是寫: 在老溫緬懷俏哥的同時、俏哥又在做什麼。這篇很私心地寫了俏哥在一旁誦經陪前輩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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