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23首發於三十六雨
夜物語(夜の物語)
在入夜時分點燃燭燈，小巧的火光顫動而搖曳。
看那微微鼓動著、灼熱著的焰，忽然莫名地期許今夜別太快逝去。
純白飛花飄散在深夜，淡薄的馥氛流連於清風裡。高懸的新月透著溫潤的光芒，無聲灑落在白花盛放的樹下靜坐桌邊的藍衣人影。
石桌上擺著一張琴、一壺茶、兩盞磁杯，磁杯各別放在自身這側和對桌那側，似是準備給尚未前來的客人。樹下人青藍衣襟因風飄動，修長蔥指撥弄著琴弦，渺渺琴音繚繞於花舞之中，乘著夜風向月色、向遠方而去。
忽聞極其輕微細小的窸窣聲響，向著聲源望去，只見在漫天落花的月下、有道身披素白袈裟的人影緩步前來。憑風連動的衣袂，與月色相仿的髮絲，在花雨的若有似無的遮掩下，已有些矇矓的身姿更顯虛幻。
待白衣僧者來到樹下，藍衣儒者中斷了琴曲。
「俏如來見過前輩。」
「只是來見我不必如此多禮，坐吧。」
兩人平和對坐的情景，於神蠱溫皇與俏如來而言並不陌生。只不過今夜的會面有些與以往不同，至於是哪裡不同，彼此都心知肚明。
「……前輩，怎麼了嗎？」
「無。只是看著今日情景，有些感觸罷了。」
「感觸？很好奇前輩會有什麼感觸。」
「比如、今日將是我們最後一次的會面。」
語畢，頓時一陣沉默來襲。沒有將話題接續下去，僅僅是注視著彼此。
「是啊，是最後一次。」打破沉默的是俏如來。「這樣想來確實有些感慨。」在說話的同時，俏如來斂下雙眼看著手中磁製茶杯，神情略顯沉靜與柔和。
這樣的神情，神蠱溫皇已有些時日沒見到了。
望著俏如來的面容，神蠱溫皇的心思連同記憶一起流轉。初遇時，對方雖是天真稚嫩，但那純粹的真意太難得一見，他不由得被打動。對局時，對方逐漸蛻變成長，那必然出采的光芒令他好生期待。再見時，對方琢磨得愈發成熟，負起重責的身姿，散發著他所期望的光輝，那樣的身影、既令人讚許也令人嘆息。
神蠱溫皇不會忘記俏如來問過他是否寂寞，那是一句令他驚豔的挑釁，也進而令他期待對方在交織錯綜的局裡是否能趕上他、來到他所在的位置。如今，他曉得俏如來已具有那樣的資格，卻也依稀察覺到俏如來也身染寂寞。
是的、寂寞。不斷付出傷痛的代價、不斷認清自身的無力，在茫茫紅塵中前行的身影，在他眼中也一樣地孤獨。
「如今的你、還寂寞嗎？」冷不防地丟了一個問句。
俏如來像是對這道提問感到詫異般，將視線再次移回神蠱溫皇的雙眼。而神蠱溫皇也同樣直視著俏如來的眼，等待對方的回應。
他們的寂寞建立在不同的基礎上。他在人生遊戲中不停地試探人心、尋找對手，試圖去終結無人理解的孤獨感。而對方在塵世中為守護而奔波，所有沉痛苦難卻只能獨自承受。然而，愈是尋求、所求愈是遠去，這一點倒是有些異曲同工。
「前輩很想知道俏如來的答案？」
俏如來那雙褐綠色的眼睛十分平靜，平靜得看不出一絲端倪。
「你認為呢？」
愈是看著俏如來的眼睛，神蠱溫皇就愈是想再從中探知些什麼。到底是單純的試探、或是純粹的好奇，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這一路走來，確實很孤獨，但、也不完全是。」
俏如來的眼眸在霎時顯得有些迷離、朦朧，這短短片刻的恍惚神蠱溫皇沒有放過。
「哦，那『不完全是』的理由、又是什麼？」
說來怪異，在這一刻他竟然迫切地想得知對方之所以這麼說的理由。
「前輩想從俏如來口中聽到怎樣的回答？」
前一刻的恍惚迷離消失無蹤，此時俏如來的眼瞳如同一汪湖水般澄淨，毫無雜訊、也映著神蠱溫皇自己。
「聰慧如你，你應該知道。」
神蠱溫皇隱約感覺到自己正期待著下一句的回應、期待著對方將如何應對。
「我想、溫皇前輩也早已明白箇中緣由，俏如來已無明說的必要了。」
俏如來的眼底沒有一絲浮動。
「哈。」神蠱溫皇忍不住輕笑。對他而言，確實是個滿意的答覆，因在話術之前，四目交接的時刻就已流洩了訊息，所以、便無明說的必要了。
「那、不問我如今是否還寂寞嗎，俏如來。」話鋒一轉，神蠱溫皇又丟給俏如來另一個提問。
「前輩希望俏如來問嗎？」
「方才是我問你、現在該輪到你問我了。再說，當年你可是用這句話成功挑釁了神蠱溫皇。」
只見俏如來揚起一抹極淡的、極淺的、帶點無奈的微笑。
「溫皇前輩所希望的、是俏如來做出『提問』這個動作，對嗎？」
神蠱溫皇微瞇雙瞳，饒有興味地看著俏如來的那絲淺笑。
「你認為我又是怎麼認為呢？」
毫不避諱神蠱溫皇的視線，俏如來再度以平靜的眼神直視神蠱溫皇。
「那、前輩，你還寂寞嗎？」
又是那樣的眼神，靜如湖水、澄如明鏡的雙眼，讓人不忍對視、卻又期待著相視的時刻。因為眼神，能夠隱藏破綻、也能夠洩漏真實。思及此，神蠱溫皇不禁勾起嘴角，同時在對方眼中不可思議地看見自己還算稱得上溫柔的神情。
「那個答案，你我都應該明白。」
夜風有些增強，自兩人面前倏忽拂過，樹梢上的白花又落了些下來，翩然降落在琴弦上、桌上、磁杯中的茶水上，也填滿了雙方於此刻的靜默。
「在天明之前，晚輩還能再聽前輩彈奏幾曲嗎？」不再接續上一個話題，盯著桌上的那張古琴，俏如來對神蠱溫皇如此說道。
「那神蠱溫皇就在此獻醜了。」於此，神蠱溫皇也何樂不為。
撩撥起琴弦，停駐弦上的落花因而震落，彈撥出的每個音階、每段旋律，開始輪轉在夜風裡、飛花裡、月暈裡，而幻燈般的回憶，也在此刻一幕一幕、一片一片地流轉在兩人的身側、身前、身後。交錯不斷的時間線如梭地穿過眼前，在這個片刻，雙方所見的彼此又會是什麼模樣？初遇、相助、對立、傷仇、感念、重遇、行局，盡付於被貫穿的時間，與這被琴音貫穿的長夜。
琴曲終止之時，躍動的時間也靜歸於當下。
而深黑的夜也逐漸褪去顏色，皎潔的新月也漸落西沉。
「前輩琴藝甚妙，可惜晚輩今後已無機會聽見了。」
「今後再無緣見到中意的後輩，神蠱溫皇也甚感惋惜啊。」
俏如來自座中站起，肩上的落花因而沿著衣襟滾落於地。「天將亮了、俏如來也該辭別。」
「讓我送你吧。」神蠱溫皇也於座上起身。
花雨與風雖是不息，但、也快到停止的時刻了。
「前輩送到此就可以了。」俏如來一如既往地溫文有禮，在他身後將明的地平線更襯得此身的溫煦。
「俏如來。」叫住對方的名，神蠱溫皇僅是專注地望著俏如來，別無他意、僅僅是純粹地注視著。
「這只羽扇，就作為臨別的贈物吧。」遞出自己常用的青藍色羽扇，握起對方的手、並將之交於手中。「請務必收下。」
「多謝前輩心意。」將手輕輕覆在神蠱溫皇手上。「俏如來定會好好珍惜。」
凝望著那雙澄澈清明的眼睛，神蠱溫皇察覺對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你還有話想說？」
「是，」俏如來回握神蠱溫皇的手又多了些許力道。「俏如來想說的是、請前輩務必也望自珍重。」
「哈。」讀透了對方話裡、眼裡的訊息，神蠱溫皇不禁揚起嘴角。「這句話、神蠱溫皇收下了。」
神蠱溫皇靜靜地目送俏如來離去的背影，直到對方的身形漸漸隱沒於晨光乍現的地平線。
此一別後、終須寂寞。
但、他不會再試圖去追尋相仿的景色，因不需要、也沒有必要。
破曉時分來臨之時，神蠱溫皇闔起了雙眼，他知道所有的景致即將消失，今夜所發生的一切都將消散在曙光裡。再睜眼時，映入眼底的是素雅的院牆，隔著窗櫺，可依稀見到漸白的天色。
一旁几桌上的燭燈也即將燃盡，他便逕自吹熄了那渺小的焰光。而後，將視線投向身前不遠的棺木。
他已在這座棺木的旁邊守了一整夜。
自木椅上站起身、移動到棺木前。仔細地凝視棺木之中，棺木中人神情沉靜安詳，宛若脫離世俗的一尊佛像。輕觸那人的髮絲與面容，有些留戀地描繪那人的輪廓，最後停在那人的手。那人雙手交疊，各自持有不同物品，一手是那人經常配戴的琉璃念珠，另一手則是他昨夜所予的青藍色羽扇。
『俏如來，一路好走。』放開了棺中人已失溫冰冷的手。
斂起雙眸，向著身後不久前早已來到的少年說道：「可別讓你師尊失望了。」
「那一劍、晚輩便已明白。晚輩自是不會辜負師尊的期望。」
回過身望向少年、也就是俏如來的徒弟，少年的眼中帶著似曾相識的堅毅、以及內斂的鋒芒。
『你教出了很優秀的徒弟，俏如來。』
「哈。那我就拭目以待了。若有需要，不妨前來神蠱峰。」
「多謝前輩的好意。」
「嗯。我在此叨擾已久、也應該離開了。請。」
「請。」
一抹藍影自正氣山莊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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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nus
鼻間嗅到似曾相識的氣息，隱隱約約感受到誰在背著自己。「你果然來接我了啊，俏如來。」
睜開雙眼的那刻，果不其然地見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熟悉身影。
「前輩，方才那戰實在太亂來了。」知道背上的男人已清醒，俏如來便將心中的不滿無奈地說出口。
「但不這樣做、便無法將局勢引導到下一局。」盯著對方的側臉，神蠱溫皇理直氣和地說道。「再說，我可是有遵照你心中的期望、沒有再投身玩命的遊戲呢。」
「……晚輩不過是擔憂前輩。」
「擔憂嗎？哈。」聽聞對方的話語，神蠱溫皇止不住眉間的笑意，在俏如來耳邊低語。「既然如此在意我，那麼、讓我等了那麼久，想必你已經想好要如何補償了，嗯？」
「……前輩。」
「嗯？」
「你還是先別說話了。」
瞥見對方泛紅的耳根，神蠱溫皇只覺一絲久違的愉悅再次襲上心頭。
-fin-
後記：
這是第二篇金光同人，和飴與鎖相比，看起來總算比較有文章的樣子了(架構)。
這篇的靈感分別來自兩首SoundHorizon的歌:《焔》、《朝と夜の物語》，其中主要從《焔》取材，引用了"贈予你禮物、送走的永眠的你"的概念，所以才有文末溫皇送出羽扇、作為俏如來送葬的禮物一景。而這一次也繼續挑戰精神世界情境描寫，寫溫俏二人在花樹下夜會，象徵溫皇為俏如來守夜送別。
但是前面甜、後面突然轉虐的衝擊感實在太強，於是又寫了一小段用意不明的bonus，重圓二人仙山再會的幻想(喂)
而篇名則是從《朝と夜の物語》而來，原本想從《焔》著手、但怎麼想都覺得很奇怪，想到文中有夜會情景，便仿照《朝と夜の物語》取名夜物語了。恩，這兩首歌乍看之下毫無關聯，不過實際上卻是收錄在同一張專輯《Roman》，歌曲世界觀是相同的、在整張專輯的故事中是相關的，但真要介紹起SoundHorizon作品一時也說不清，網路上有許多能手會分析SoundHorizon的專輯物語故事，有興趣的話不妨google吧~
最後附上《焔》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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